二十二： 财产法与财产罚

《红楼梦》第一百回后，贾府开始走下坡路，盛极一时的大观园渐显荒芜，先前众姐妹都住在大观园中，后来贾妃（注：指元春）薨后，也不修葺，到了迎春无奈嫁给了粗暴恶徒孙绍祖，宝玉娶亲，林黛玉一死，史湘云回去，薛宝琴回家住着，园中人少，况兼天气寒冷，李纨与其姐妹、探春、惜春等亦倶挪回旧所。原本到了花朝月夕，大家依旧相约进园玩耍。如今探春远嫁海疆，宝玉生病不出屋门，益发没有高兴的人了。所以园中寂寞，只有几家看园的人住着。那天，尤氏过来送探春起身远嫁，经大观园过，觉得凄凉满目，台榭依然，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一般，心中怅然如有所失，回到家中便病倒了。开始吃药也不见好，后来经算命的一说，其夫贾珍便命人买些纸钱送到园里烧化，果然尤氏的病也才渐渐的好起来，由是一人传十、十人传百，都说大观园中有妖怪，唬得那些看园的人也不修花补树，灌溉果蔬，起先晚上不敢行走，以致鸟兽逼人，然后日里也是约伴持械而行……从此风声鹤唳，草木皆兵。那些看园的，个个要离此处，各要搬出，乃将园门封固，再无人敢到园中。以致崇楼高阁，琼馆瑶台，皆为禽兽所栖。——颓败之象已如浓雾涌起，渐将贾府吞没。    接着先是任职江西粮道的贾政被参“征粮米、苛虐百姓”，还好，皇帝念他初次外任，过在“失察属员，不谙吏治”，只是着降三级，即日回京。用今天的话讲，即不移交司法部门处理，只是给予行政处分，算轻的了。    之后，一日贾府正在设宴请酒，就有锦衣府堂官一伙人不经通报径直闯入二门，脸上有笑，却仰着脸不理人。正在惊疑，忽然就“平西王爷到了。”然后就令赴宴的亲友快快离开，一众番役纷纷撩衣勒臂，王爷便说“奉旨前来查看贾赦家产！”，贾赦等俯伏在地，王爷便站在上头宣布：“贾赦交通外官，仗势凌弱，辜负圣恩，有忝祖德，着革去世职。钦此！”一言未了，众番役立即如狼似虎分头查抄去了。不一时，只见箱开柜破，物件抢得半空……不但房地契纸、金银珠宝全部查抄，各种文玩收藏，甚至人参、茶叶、衣服、羊皮、倭刀、幔帐……亦一一抄去，最惨的是，连其家人文书（奴仆的卖身、受雇文书）也抄去，奴仆则关在一间屋内等候发落。贾赦这个不可一世的世袭荣国公、一等将军，则即时被拘拿押走（后被判流放）。从此，贾府彻底走向衰落散败，“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。”    我们在这里不谈宿命论，也不去评论贾赦恃势欺人、为非作歹，死有余辜，想说的是，朝廷查抄罚没他包括他的老婆、儿子儿媳等的全部财产，用今天的法律眼光来看，实在非常惊人。    朝廷指责贾赦勾结外官仗势凌弱，事实上，是他看上了平民石呆子珍藏的古扇，命儿子贾琏去买下来，无奈石呆子怎么也不肯卖，他于是仗打责罚儿子。此事被一名外官贾雨村知道了，便堆砌理由讹呆子欠官府税费，迫石呆子向官府交钱，石呆子本是一贫如洗，于是查抄人家的扇子以官价低价卖给了贾赦，讨得贾赦欢心，得以进入上流社会圈子。石呆子因此愤怒自尽。因此朝廷的责罚大致上也算符合事实，但是，未经审判，无须本人答辩直接由皇帝（因贾赦是国公级别）朱笔一批，贾赦便落下如此结局。    在我国现代法律框架下，一个人涉嫌犯罪，须先由侦查机关立案侦查（涉嫌贪污、贿赂等职务犯罪的是由检察机关侦办，其他案件由公安机关侦查），侦查机关侦查后认为构成犯罪，作出侦查意见后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，然后再由法院开庭审查、判决，罪成的，则依法院判决服刑。依照《刑法》刑事处罚分为人身罚与财产罚，主体是人身罚。人身罚包括：管制（不关押，但限制自由）;拘役（短期剥夺人身自由，就近实行强制劳动改造）;有期徒刑（剥夺一定期限人身自由，实行强制劳动改造）;无期徒刑（剥夺终身自由，并强制劳动改造）;死刑（剥夺犯罪人生命，包括死刑立即执行和死刑缓期执行两种）。    而财产罚属于附加刑，包括罚金和没收财产。罚金的适用对象主要是经济犯罪、财产犯罪;没收财产主要适用于犯罪所得巨大或者特别巨大的犯罪，是没收犯罪人个人财产的一部份或者全部的刑罚。但没收全部财产的，应当对犯罪分子及其扶养的亲属保留必须的生活费用。并且，在没收财产时，不得没收属于犯罪人员的家属所有的或者应有的财产。另外，没收财产前犯罪人员所负的正当债务，需要以没收的财产偿还的，经债权人请求，应当偿还。    对比可知，如果说荣国公贾赦人品、官品差、道德差，我们没有异议，但如果要实施对他的财产罚，则抄没他全部家产，包括他祖上留给他的房产、地产（这些明显是正当合法途径获得的财产），甚至连他老婆孩子孙子的财产都一齐查抄、没收，就显然是令今天的人无法接受的。   《红楼梦》故事发生在清朝，对比过往历史，贾赦的下场已经不算太坏。对上一个朝代是明朝，情形更恶劣。试举一例，明太祖朱元璋夺取天下后定都金陵（今南京），为了彰显京都气魄，要将城墻加厚加高。当时元末明初的江南巨富沈万三闻讯，为讨好新朝，他表示愿意乐捐一半的建筑费协助筑城。本来这对缺钱的新朝来说，算是好事吧，没想到朱元璋竟然说：“匹夫犒劳天子军，乱民也，宜诛！”即刻派人把沈万三抓到京城问罪，便要杀头，这个天上掉下的横祸不但吓坏沈万三，也吓坏了天下人，亏得朱元璋的皇后马氏贤慧，在她的苦苦劝说之下，朱元璋这才恩准免去沈万三的杀头之刑，而只是罚没他和他整个家族的全部家产，将沈万三本人发配云南充军。如何？明朝的财产罚是不是比清朝更加恐怖？    所以才说，中国的法律是有了进步的，是在进步之中的。